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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小我对地震出奇敏感,特别是在室内时,当整个屋子摇晃,响声隆隆,我会立即像一只神经过敏的猫,仓皇跳起,然后全身寒毛倒竖,恐慌要冲出屋。我受不了待在一只摇撼搞不好随时垮成一堆废瓦砾的钢筋盒子里,坐以待毙。那种只能等候命运安排的待宰心情,会把我逼得发狂。地震让我无助到像一尾老天爷实验室里的白老鼠,尽管或许逃脱无门,但我觉得总得作点什么,随便作点什么都好,就是不能忍受坐在那儿,等着屋顶地板随时塌了。 我定睛一看,果然就是身侧的阿官翻了个身,暗暗笑了,这已不是第一回被他的翻身吓醒。我即便童年也没跟过弟弟同床,向来一个人睡一张床,习惯独睡时床榻的独立空间、震幅,都在自己的掌握和预感范围,现在跟阿官同睡一张弹簧床,谁转个身,就牵一发动全身,整张床晃动。刚开始我一夜数惊,数月后,虽同眠惯了,但若睡到极熟,有时我体内那个过度灵敏的地震警报器,仍会给震得像一只触了高压电的猫。 结了婚后,许多改变若非一夕发生,就是慢慢浮现,像这种同床惊天季地的苏醒方式,说起来只是其中一桩。不管婚前怎样作好心理准备,婚后生活里的万般细琐,还是会像不知哪儿冒出来的隐形蚁群,咬齿得人忽这里痛,忽那里痒,想搔想抓都无从下手。 阿官醒了,直哎哟哎哟的,说是睡扭了。我帮他按摩时,闪过一个想法,难不成连他也有同床不适症他忽然又叫了,这次说是背痒,央求我替他抓抓。阿官喜欢让我为他抓痒,他靠一张嘴指挥我的手指头,在他身上穿山越岭寻觅,直到正中痒处,甚至包括指示抓痒时的力道大小。起先,我还真不惯他这个荒唐主意。抓痒不是一种绝对私人的举动,也是无法分享的一己乐趣吗自痒自抓,除非手不方便,否则旁人难以代劳。但阿官就寡人有癖,偏好用我的手去治他的痒。 不夸张,我开始几次觉得怪异极了,但总当作两人间的亲密游戏,半开玩笑似的抓抓。后来我发现他一副很认真在享福状,便不得不正经起来,细腻去体会他的身体感受。 痒,这种感觉很特殊,刚好抓到痒点的滋味,真是人间至乐,可是那必须是痒发作在你自己身上,才能享受抓到要害的解痒快感。但自阿官拉着我进入他的解痒世界后,我发觉这真是一个神秘而奥妙的地带,明明痒不在我身上,我却在他的言语指挥下,从没头没脑摸索,到假设那具发痒的身体是自己的身体,再进一步假想抓到痒处的快感是自己的快感,咦,整个仿真对方、深入体会的过程,听起来很熟悉,这不正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 …… 婚姻吗? 我领悟到婚姻的原理,是使两个人以两具独立存在的个体结合,双方尽量去设想所谓的“一体感”,有时你得放弃你的主体感觉,想办法进入对方的客体,易位设身;也就是说,形体上明明是分开的,精神上却得想象是整合的。为阿官抓痒时,我体会良多,这就像我胡景闯乱逛,竟意外发现了一座洞天。 “喂,换我了,帮我抓抓,我的左侧腰好痒。再过去一点,对了,就是那里,用力一些,嗯 ……”我不敢相信,这个早晨我居然也开始央求阿官,为我作那桩怪异极了的代抓痒勾当。 得知路生病送医,我专程赶去探望。路的小脸蛋瘦了一圈,我在床榻边向他报告婚后生活,他对抓痒的那码事听得兴味盎然,咯咯笑得满脸红晕。他说在“大杯子”曾听一位玩音乐的客人,讲他与同样音乐出身的男友,两人的作爱前戏就是在彼此的裸背上弹一段琴谱,要对方凭背部的触感,去猜是那支名曲。我自觉小巫见大巫,与路两个直笑到岔气为止。 走出病房,看亚历山大难得面有忧色,一问,他才诡出实情,说路是带原者,许久都不见异状,最近却似乎不太对劲。 我的脑际如爆了一声惊雷,惊吓得说不出话。亚历山大说他们初认识时,路就是带原者了,但没影响他爱路,并决定和他维持伴侣关系。路也很争气,他的健康快活,常让亚历山大忘了爱滋病的阴影,不料那阴影只是匿躲多时,静极思动,如今正逐步逼近。路的憔悴没太吓到我,倒是向来笑眼看人生的亚历山大例外沉默,才真让我忧心忡忡,显示了那个阴影非比等闲。 我几乎立时跌落无底的惊恐里:“路既然是带原者,那你还有上次 …… 我们三人 …… 那么我呢”? “路虽然是带原者,可是我们一直是从事安全的性,我也保持经常性的抽血验定,我是干净的。至于我们三人那次,我保证极为安全,路只是抱着你。如果不放心,我可以陪你去检验,我很抱歉让你惊吓。” 我拖着沉重的伤感、不安返家,挂电话给阿官,因他在开会,我只简单说了路的消息,他虽震惊,却不得不匆忙挂线。我寂寞地站在结婚那日,路一身白纱礼服曼妙婆娑的位置,才举手要模仿他幸福陶醉的神态,一时悲从中来,掩面哽咽。 结果是阿官陪同我上医院验血,我当时手脚冰冷,竟觉得自己就是下一个发病者,命在旦夕。路的青春如槁木,一瞬衰败,真把我吓慌了。我拒绝和阿官身体碰触,连餐具、漱口杯、沐浴乳都多买一套,陷入漫天撒网般的慌张中。阿官详细问了我和路与亚历山大那回的接触过程,甚至直接找亚历山大问个清楚,他确定我应没事才对,要我先别胡思乱想。而路的情况很不乐观,我差不多每隔一日去医院,小爱神的眼窝逐日深陷。一天亚历山大说他决意要在病榻与路结婚,我一听把同性婚姻奚落不堪的他,都主动提议步上我的后尘,泪水登时盈眶,我知道他这么牵就路的心愿,那意味着路的年轻生命将油尽灯枯了。 我和阿官以及极少数的友人,出席了亚历山大与路的床边婚礼,牧师特地到场福证。我帮路穿上了他心爱的美丽白纱新娘装,他像个遭小主人遗弃的洋娃娃,虽经我们将之拾回,洗净补妆扑粉,重现娇艳,却难掩些微萎顿,我看了心疼得厉害,并且敏感地想着我体内的免疫力,是否也快要兵败如山倒难道好不容易寻到了人生幸福,竟就要撒手复归于无而深深悲切抽痛。 路是在他的婚礼一周后断气,当天,我的惊惶涨到极点,终于撑不住,坍垮了。我没有力气赶去医院见他遗容,在家像个木雕人偶不言不语,那夜阿官守着我寸步不离。我的检验报告还没出来,仍是未揭晓的谜。我既为路的辞世悲戚,也为可能与阿官无法白首惊恐,直看着他落泪,仿若明日就要长辞。 我忽然忆起十三岁时,尽管小小年纪,为了自己的同性恋倾向绝望,动过寻死念头,如今死神来敲门了,我不是为自己怕死,而是怕与阿官分离。结婚聚首,使我觉得与他共体同身,我害怕的不是恐亡,而是用斧活活砍开阿官与我各半的那种一分为二。我从小尚未这么想活,苦涩的情爱让我顶多活着,活,之于我,是个被动的受词;但现在我内在灵魂有股力量,大吼:“活下去活下去”,活,转而变成了主动的主词。我要拼命活下去,那个活的欲想如排山倒海。 检验报告总算揭晓了,阴性反应,呼,我有如重获新生,从来没体会过生命竟如此娇美动人,我几乎是以撞上去的姿势拥抱它。 我参加了路的告别式,路的家人最后被亚历山大说服,让他的白色头纱放在胸前,陪他下殓。路得以在天堂继续圆他的美丽之梦,我也得以在世间继续经历我的爱情人生。 亚历山大变了个人似的,他的神殿昔日众神喧哗,小爱神飘然远去后,他喏然关起了殿门,一片空寂荡荡。阿官陪我去看望亚历山大数回,只要我们上门,一定将他强拉外出吃饭,阿官对他的观感变了,眼见他对路的真情流露,谁能不感动。 路的遽逝,一再让我回忆起阿谟,两人都是青春早凋,也都有我不同程度却特殊的情意。我一直发恶梦,几年内从妈妈算起,我身边亲密的人陆续意外嗑然长逝,人生聚散无常,吓得我难以抵受,有数日甚至微微发烧,阿官因此推掉了朱利安的派对邀请。 我连连梦见路一身白衣,在云霞上方追逐嬉戏,向我招手,他一如在死前的婚礼上那般美丽绝伦。 意外接到纽约同性恋社区中心电话,一位自称中心秘密的爱德华,说是路很早以前向他提及我,大力推荐我的绘画功夫。最近中心内部作局部整修,他们想把墙壁开放成一面大画板,他于是想到我,才把路当时给他的资料调出来,问我有没有兴趣接下这个案子。 这确实是路的作风,他那活泼爽朗的孩子性,见到好东西,像好玩好笑好吃好看的,非跟一堆人分享不可。爱德华去过“大杯子”几次,我倒与他都没遇上,他甚至还不知道路过世的消息,无比震惊,不胜唏嘘地说,或2这正是路冥冥中牵线促成美事。 中心本来就是义工制,彩绘门面的差事,他们只能付我工本钱和象征性酬劳。我因为视作对路的情谊怀念,全力以赴。在为期三周我创作天里,我除了上课,就客在中心日夜赶工。阿官周末或夜间有空,也会来帮我调颜料,甚至乐得像学童要我分派他比较简单我涂色工作。 中心对墙画内容不干涉,只说以表现同性爱的尊严和情操为主。我在中央绘出一具等身人高的天使,一副翅膀鼓鼓有风、身材挺秀的成人躯体,脸容则把我对路的印象给暗渡陈仓进去,所以乍看不全像,细瞧不难认辨出路的神韵,有种成年人的童稚憨态,隐藏某些中途迷了路、但对未来好奇探究、落寞却坚忍的迹象。或许,这份神情不全是路一个人的,我在其中看到了自己、阿官、亚历山大、阿谟、姜豪,和一堆仅在街头照面而过的同性恋者的面孔。 我最初因帮路随笔素描,而与他熟识,现在又于他死后,依他的形象绘出了天使,这样前后算起来,差可叫生死相交一场了。这个画图因缘,也搬进了我的记忆楼塔里永久收藏,以路的晴朗气息,他应该是塔里的阳台吧,一个恋最先晒到日光的地方,永远明亮。 又是雪花飘了,来纽约转眼竟已跨过一年界限。这一年,我的生命却超乎寻常生气澎湃,创造了幸福之可能、婚姻之可能、尊严之可能、希望之可能。而这些在以前,全是打叉叉的此路不通。回想今昔对比,我真有转世投胎的错愕。 阿官今年感恩节没赶回华盛顿爸妈的家,因之前通了电话,好消息是妈的口气软了,坏消息是她建议我“暂时”不要跟去,以免让爸借题发挥。阿官说他现在与我也是一家人了,若是不能一块前往,那么就算他独自赶去吃一顿晚餐,虽凑足了爸妈心目中的人数,对他也不是团圆了。 我怎么劝阿官不必顾我就回去吧,他很坚持除非他的婚姻被接受,否则等于要他切割自己一半,血淋淋挺着左边或右边回家。他说:“为什么总是要我们当隐形人,装作不存在这个世上呢”? “给你爸爸再多一些时间嘛,我们当初不是也花了好久,才接受了自己父母那儿,说不定还得乖以二呢。” “他们从小教我作人要诚实,一个人若不诚实,其它的美德都是假的。你知道吗这影响我多深,当我把诚实奉为人生的真理与尊严,但看看现在,他们却像反过来向我示范诚实的苦难。” 阿官的大哥李察意外造访,他在西岸那份半新不旧的差事,派他来纽约参加一个展售会。他开门见山说能不能打搅住几天,全宿费他可以照跟公司报领,省下一笔钱留着,不赚白不赚。 李察的身材比阿官稍矮,看起来似乎比他实际年龄还大,但以东方人的标准而言,算满有所谓男子魅力。他们一家都有一个丰鼻特征,撑起脸部半壁江山,起伏有致,但李察得天独厚,多了一双不笑也会勾人的眼。 听阿官说起他一向吃香女人国,投怀送抱大有人在。李察对各肤色女人杀进杀出,前妻还是他大学时认识的拉拉队长,一位金发美女,说来恐怕都应在这双水桃花。但他的女缘重,却多无善终,甚至他离了婚后,男女关系更如一团乱丝,看起来是桃花虽美,泛滥也能成灾劫。 那些天,李察睡在客厅沙发,从表情举止判断,他对我和阿官的所谓婚姻关系还颇感好奇,我因此觉得家里有些像安装了窃听器。一天,他大概没排日程,睡晚了,我正好那天上午没课,他醒后袒胸仅着内裤,便不请自入我们从不关门的卧房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