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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不管我以何种标准认定算不算婚姻,至少我家是真的有人要结婚了。大弟的婚期三推四敲,女方坚持提前,总算搞定了。老爸说我倒是不必匆匆大老远赶回去一趟,我推算一下学校的课,抽身个十天左右应不成问题。大弟意外中箭落马,奉儿女之命成亲,不知他内心如何处置这桩喜讯,直觉在他这件人生大事上,我能不缺席是最好。 阿官鼓励我回去,他认为参加家人的婚礼,见证他们一生中最特殊的时刻,乃是珍贵的家族回忆。他说真希望能跟我回台湾一趟,但临时不易排出日程。 返台前夕,阿官在我这头过夜,一早开车送我到机场,在进关前,我们紧抱了好久,超过了一般人的送行礼仪。我可管不着有没有人看热闹,即使有的话,那么就像阿官说的,so what。 十八个小时的飞程,长得陪我巨细摩遗回想整个纽约生活,阿官自然是中心人物,我当然也往前追溯想到了阿谟、姜豪和邱靖伟,在我的记忆楼塔里,他们各据一方。 邱靖伟寄居阁楼,满布灰尘的陈箱旧柜,错落一室。 姜豪住在阴湿的地窖,烛光荧荧,闪跳的火舌映得人面如魅。 阿谟始终流连在楼梯间,攀上窜下,一溜烟不见人影。 独独只有阿官登堂入室,因为有了他,我才感觉到偌大的厅房终于有人作伴。 飞机越来越朝台北靠近,相反的,也就是说离纽约的阿官越来越远,我的意识出现了空间矛盾与情绪凌乱。回家途中,尤其是赶赴家人婚礼,怎么说都是开心,但反面一想,我却又强烈惊惶地思念起阿官,一时之间,欢喜离愁混淆不清。 我实在诧异那种思念一个人的惊慌竟有可能到这种地步,好比无预警地山洪暴发。我本来是一条寂寞的溪,在地表上自流自的,无意中与阿官的那条溪并合,水势遽增,原来平坦安谧的河道塞不下了,便向四野泛滥成灾。我从一上了飞机,即惶惶然,就像身陷在暴涨的溪水中央,一望无际都是水,不知人在何处。 我毕竟没出国多久,家中一切瞧不出改变,但老爸不仅没老一些,反倒多了一点轻盈,说不上究竟是什么,总之他那张脸不那么暮气了。应该不只是大弟让他人逢喜事吧,我一看见他,几乎上前欲给他一个拥抱,把纽约那套对他行礼如仪。但一当我察知他的肢体有些警觉,便及时鸣金收兵,我忽然想象自己是一尾鱼,不管在外海游来游去多逍遥,一回返我出身的那只冰凉死寂的水族箱,我还是只有收敛鳍翅,缩瑟摆几下的份了。 大弟给我一枚“好了,你明了就好,别想多糗我”的苦笑,我捶捶他的肩,无声地回他一个“行,你是新郎,你最大”的会心表情。忽然,脑际闪过大弟的童年时代。阿官说婚礼是一个家族的集体记忆,此时此刻,我格外心领神会。 看见我最喜形于色的,非阿鸾莫属了,我那在纽约练就的一身拥抱功夫,总算找到对象使出浑身解数。她见了我,一语道破,高兴嚷道:“小祖,你一定有新欢了。” 这女人真有一套,我脸上的七情六欲从来暪不过她。我便一五一十跟阿鸾说了,她听到小安东尼房间那一幕,如痴如醉。我这样和她细说重头,为了让阿鸾尽量分享实情,我在细节部分描述得像彩绘,一层又一层地晕染,氛围呼之欲出。 当我把阿官的照片拿出来,阿鸾瞪圆了眼珠,惊叹:“啊,小祖,我恨你纽约有这种好货色啊,不管啦,下次回去时,带一张我的玉照,帮我也物色一个。” 我在整理出国期间堆积的信件时,拆开一封,竟是一份最新版本的国中同学通讯簿,不晓得是谁的德政,我真是喜出望外,竟然连中途转学的邱靖伟都列在名册上。我看着他的电话号码,那个午后裸泳的青春河畔,原已在记忆里成了干河床,登时又水势湍急了起来。我还真有点紧张,第一通电话打过去,是他爸爸接的,说邱靖伟人不在。我报上自己的身份,留下联络方式,并和他聊了一阵,听得出他对我的留学深造流露欣羡,连声说好,我于是好奇问他邱靖伟现在哪一行高就,他说是在干警察,我一听,吃惊到差点摔落话筒。没隔太久,邱靖伟就挂电话来了,听起来他的声音厚了许多,沉沉的,充满雄性,但仔细听,我仍可察觉回忆里那个小捣蛋的谈吐痕迹。我们几乎等不了明天再见,他说马上骑车来家里接我,他那快刀斩的个性一点没变。 邱靖伟大概自己是警察,骑超速也不怕被开单,居然一阵旋风似的,转瞬即到。我们对望了数秒光景,然后哈哈大笑。印象中的那个成熟男孩,现在是道道地地的男人了,我捶了几下他宽厚的胸膛,好象在擂鼓。他哇的不可思议,说我变得他几乎认不出来了。我的身子虽然没有他的黑而壮,但断然已不是少年时他最后所记忆的纤细和惨白,全赖我多年游泳的战果。 他问我要去哪儿,我说:“你是警察伯伯,负责带路。”他说反正有机车,夜色正好,便提议往碧潭方向。 我老实跟他说,就算敲破了头,也想不出他会在“官兵抓强盗”的游戏中,选择扮演那个穿制服的,以我早年对他的认识,他如果走上强盗那条路,我大概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吃了一惊。他居然有点臊怯,支吾了一下,说他高中混毕业后,还真是偷偷跟黑道老大跑过一阵江湖,如果不是他爸爸以死相逼,这会儿他要嘛就死于非命,否则恐怕还真的是强盗囚犯呢。 我坐在后座,胸口微贴着邱靖伟,他的后背结实,腰杆子打得挺,往碧潭的路有一段颠簸,我们数度撞碰,我甚至自然地搂抱住他的腰身。眼前这个曾让我神魂颠倒的男孩,已完全蜕变成道道地地的男人了,当时对他懵懂的性的迷惘,那股肉身诱惑似乎已发酵、气化,心坎转而溘出一股手足情谊的甜美。 我们路过灯火辉煌的啤酒屋而不入,爬上碧潭崖角,穿梭转进一处茶亭。邱靖伟安静坐着喝老人茶嘿,你永远不会知道,但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。我闲闲看着他为我服务,暖壶、砌茶、剔叶渣,动作娴熟,甚且有种闲逸情状,委实感到生命稀奇透顶。 |